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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8章 路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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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敏顺着声音回过头,眼前是个婳祎若翾的女子,柔美又文静,她清澈的双眸里含着笑、含着俏、含着泪花;一袭浅黄色的绣花长裙紧紧裹着她袅袅婷婷的腰身,举止娴雅又隐隐着书卷之气。“钱莹姐姐!”

小敏又惊又喜,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赵庄遇到钱莹。“敏丫头,真的是你吗?刚才俺从茶楼走出来时看到了你……让俺好好看看你。”

钱莹往前凑近一步,擎起哆嗦的手抚摸着小敏的脸,心里按耐不住的喜悦,眼睛里流露出疼爱之色,“丫头,俺真的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,你还好吗?”

“俺……”小敏的心跳得很厉害,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,无语凝噎,她想把她这半年来的种种经历,头尾不漏、清清楚楚地讲给钱莹听,脑子里被许许多多的事情挤得水泄不通,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。钱莹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拭拭脸上的泪水,眼神移到小敏手里的菜篮子上,好奇地问:“丫头,你这是从哪儿来,要到那儿去啊?”

“俺去一趟八里庄……”小敏竭力镇静自己,她嘴里的话还没有出口,耳边传来一阵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,缠绵幽怨,如涕如诉,循声寻去,一座精美的小楼矗立在街道的西侧,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辉煌,二楼窗户上隐约着几个窈窕的身姿,鸣钟击磬,乐声悠扬;一根粗壮的梨树枝搭在东山墙上,随风摇晃,敲打着墙头瓦震落簇簇花瓣,梨花宛若雪一样纷纷杨杨,夹杂着一阵阵女子轻佻的笑声迈过了墙头。“钱莹姐姐,您,您来赵庄做什么?”

小敏问出这句话后悔莫及,她恨不能把自己舌头咬掉,她的眼睛盯着脚上的靴子,掩盖着心里的忐忑,其实,她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希望钱莹能像大姐二姐那样过正常人的生活。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过钱莹,老人说以前他们林家住在狮子桥胡同,与钱家一巷之隔,钱莹自小生活在金门绣户的钱家大院,在鬼子侵占坊子之前,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不仅有父母的疼爱,更有祖父祖母的娇宠溺爱,她的生活虽说不上锦衣玉食,也让许多人望尘莫及,在她十五岁时祖父被鬼子杀害,祖母不堪打击,也随之而去,她的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,钱家只剩下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,祸不单行,在钱莹十六岁时与母亲同时遭到鬼子的凌辱,她的母亲喝毒药自杀,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,她也想随母亲去了,看着可怜的父亲,她摈弃了自杀的念头,为了生计,情非得已把自己卖进了妓院。想起钱莹悲惨的遭遇小敏潸然泪下。正在这时,从前面的街口拐过一辆马车,由北往南徐徐驶来,车篷四角的叠翠流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,车把式高高挥舞着手里的马鞭,鞭梢在马屁股上悠荡,马蹄踏在泥泞的路面上溅起一绺绺泥浆,车帘掀起一角,露出一张丽若春梅绽雪、神如秋蕙披霜的玉面,蓬松的发髻上插着八宝翡翠菊钗,随着马车的颠簸,流苏穗头摇曳在她光滑的额头;一件浅蓝色锦缎旗袍勾勒着她丰挺的胸部,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。这个女子是男扮女装的吕安,他是去八里庄彤家酒馆面见一个朋友,路径赵庄。没想到会遇到钱莹,心爱的姑娘近在咫尺,他却噤若寒蝉。吕安刚到彤家院子时,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,钱莹把他当成了知己,常常与他聊起她的母亲,说她的母亲如何的善良,如何的贤惠,如何的疼爱她,她一边说,一边涕不成声;她的烟鬼父亲到院子找她,她声泪俱下地埋怨:“爸,您就不能涨涨志气把大烟戒掉吗?”

她嘴里嚼着泪水不依不饶,却掏尽身上所有的钱塞进父亲的怀里,看着父亲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,她嚎啕大哭……那一幕看在吕安的眼里,可怜、心疼、一股脑填进了他的心里,他喜欢上了这个孤独无依的姑娘,她却只把他当成挚友,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,惆怅此情难寄。钱莹没有在意从身旁驶过去的马车上坐着谁。“丫头,俺忘了告诉你,俺的父亲把大烟戒掉了,崂山兵工厂需要像俺父亲这样的技术人员,俺要跟着他去青岛。这几天暂时住在迎春院里,瞧瞧,俺自顾说自个的事情,丫头,你的家人都好吧?”

“……”小敏再次沉默,她来孟家三个多月了,没有爹和姐姐的半点消息,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姐姐是去年的腊月份,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见、相聚、促膝而谈,二姐悄悄告诉小敏说她怀了宝根的孩子,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,她们瞒着爹,迄今四个多月过去了,二姐也许回了湾头村,那个夏婆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,一定碾着一双大脚穿街走巷,逢人便说她也要做祖母了。小敏在许家见过夏婆子,是个六十岁的老媪,宽宽的额头,直直的龙鼻,皮肤偏黑,脸上涂着鸭蛋粉,无论春夏秋冬头上戴着一条抹额,她没有什么嗜好,不抽烟,不喝酒,自从她收养了二姐更加吝啬,没给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,最大的癖好喜欢絮絮叨叨,每句话离不开她的过去,她的男人是皇亲国戚,八国联军攻打紫禁城时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,民国三年他们到了坊子碳矿区,她的丈夫死在井下,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坊子地界。夏婆子没有生过孩子,她把二姐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,二姐参加了八路军,她是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生,常常站在院井里发呆,听到炮声吓得腿脚哆嗦,见了二姐厉色扬声,东怨西怒,一边狠劲地拍打着自个的大腿,一边轮番地跺着脚丫,一边哭哭啼啼,她说她命苦,年轻轻死了丈夫,丈夫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,老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。直到二姐发誓绝不会死在她的前头,无论怎么样都会给她养老送终,她心里感到许些安慰,渐渐收起了哭声。二姐给小敏和大姐讲起此事时咯咯大笑。小敏却笑不出来,她见识过鬼子的残忍,心醇气和的薛婶和手无束鸡之力的苗简已,平白无故死在他们的屠刀下,血水在苗家门前结了冰,那一幕她永远不可能忘记,她有时会从梦中惊醒,面对着窗外的苍天祈祷,希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。此时钱莹问起爹和姐姐,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,她迟疑了一下,嗫嚅着说:“都好,他们都好。”

街上的人多了起来,三个人一伙,五个一群,他们脚下踏着泥泞的地面,嘴里嚼着闲言碎语从小敏和钱莹身边走过。“丫头,跟俺到这边来,咱们姐妹好好拉拉体己的话。”

小敏跟着钱莹往西走了几步,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、宽宽长长的巷子,巷子南边是几处茅草屋,墙体已经断裂,雨水冲垮的土坯一滩滩堆在墙角;草屋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夹道,孩提的啼哭声钻出了屋子,夹杂着大人的恫吓跑出了断墙,飘到了巷子里。巷子北面的住户是永乐街上的商户,他们的房子几乎都是二层楼,青砖绿瓦,深宅大院,门洞子的墙砖磨制的极其平整,门檐上的悬挑榫卯也是精雕细刻,有的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,墙边上栽种着杏树和苹果树,与巷子南边有着天壤之别。钱莹把小敏带到一棵枝叶扶疏的柳树旁,向旁边敞着的门里瞄了一眼,“丫头,这是迎春院的后院。”

柳树被昨天的雨洗过,在温和的阳光下苍翠欲滴,宛若一帘绿色的瀑布垂挂在眼前;院井里一棵梨树花开万朵,一片片滑落枝头,像云锦似的铺满石基路。钱莹手里缠绕着一方手帕,难为情地喃喃:“北面临街的院子是正院,姐姐和鸨母都在,她们说话没个正型,还是在这儿清净,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给你喝,心里多有过意不去,望丫头理解。”

“俺不渴,俺想问问……”“丫头,你是不是想问问苗先生他们的事情,他们都好。”

钱莹喜欢小敏的矜持,喜欢她兰质蕙心、任劳任怨,更对苗家感恩怀德,为了苗先生丫头竟敢与鬼子据理力争,让青峰镇的人佩服,院里姐妹每每谈起来都会翘大拇指,尤其林家两口子,自从丫头离开青峰镇,每天站在街头眺望,他们巴望着丫头有一天突然回来。“丫头,这天暖和了,你有时间回青峰镇看看吧,林伯母问过你……”钱莹用爱怜的眼神端详着小敏,丫头长大了,曲眉丰颊,又黑又长的睫毛下掩盖这一双剪水秋瞳,像一池柔静、清澈的湖水。“嗳,俺,俺也想他们。”

小敏嘴里的话带下两行泪,无论是苗先生还是林家两口子,还有曲伯,他们都是好人,瓢爷也曾救过她的命。在青峰镇时,只要是天黑之前小敏还没有回到家,苗太太就会站在面馆门口外面翘首张望着北面的街道,见苗先生腋下夹着皮包走过来,着急地吆喝:“丫头还没有回来,你快去看看,这天马上黑了,她一个人走路俺不放心。”

苗先生也不搭话,把手里的皮包递到太太的手里,背着手往回走,刚走到第一个路口,林伯站在他家绸缎铺子门前喊:“苗先生,您这么着急往回走做什么,是不是把东西落在学校里了?”

苗先生头也不抬,慢吞吞回了一声:“俺去接接丫头,这么晚了她还没到家,让人担心。”

夏晚的风拖着小买卖人的吵闹在街上潮起潮落,卖花生瓜子的挤到苗先生身边,笑嘻嘻地套近乎,“苗先生,您买俺一包花生米吧,今天新炒的,您帮忙开开张吧。”

“俺回来买,回来买。”

苗先生急冲冲走过,擎起手掌向后摆了摆,“俺先去接俺丫头下工。”

看到小敏从狮子桥上走下来,苗先生脸上的褶皱展开了,马上又假装生气地板起脸,谴责道:“不知道天黑了吗?不知道大家会担心吗?以后再这么晚回家,你就在外面待着吧。”

“苗先生,对不起,俺以后记住了。”

小敏乖巧地应答,她心里感激苗先生像父亲一样训斥她。回家的路上,苗先生的脚步慢了下来,他一会儿看看磨水豆腐的,一会儿看看卖绿豆糕的,用手掌拍拍裤兜,慈爱地笑笑,“丫头想吃什么,今天学校领薪水了,先生有钱。”

“俺不要,什么也不要,俺想回家吃薛婶做的野菜粥。”

小敏知道苗家已经无米下锅了,院井里长的几棵草也变成了桌上的汤;她听到过苗太太和薛婶在屋里一边做着针线,一边报怨学校扣压教师工钱的事情。她不舍得让苗先生破费,苗太太的药钱还没有着落。卖瓜子的小商贩从人群里钻出来,他手里举着一包油泽泽的花生米,“苗先生,您回来了……”苗先生接过那包花生米,从裤兜里掏出几文钱递过去,低头看着嘟囔着嘴巴的小敏,泯然一笑:“傻丫头,一包花生米不值几个钱,苗先生少喝一杯茶就行了,这是说好的事,说好回来买他的,说话要算话。”

苗先生宽厚的微笑让小敏久久不能忘记。“丫头,你不要难过。”

钱莹举起手里的手帕揩揩小敏脸上的泪水,说:“彤妈妈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。”

彤老板的话一点也不假,许老太太也说过同样的话,可是苗太太死了,薛婶死了,苗简已死了……苗家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苗先生,小敏越想越伤心,脸上的眼泪止不住。院里二楼飘下银铃般的笑声,窗户上探出两张桃花脸,“莹霞妹妹,你在与谁说话呀?”

“是……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会刺绣的妹妹,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。”

钱莹说着挥挥手里的手帕,冁然一笑:“如果姐姐们喜欢,以后让这个丫头给你们每人绣一块,不过,要舍得口袋里的铜板。”

“吆,这点钱算什么?咱们姐妹不缺吃穿,更不缺钱,半个时辰之前你也看见了,那个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,枪子下白捡了一命,说不定哪一天,有个炮弹落在咱们院子里,咱们命没了,钱也没了。”

女子的话音没落,南边方向突然传来了两声“轰隆轰隆”的炮声,霎那间,天动地摇,浓烟在天际之间划出几道长长的烟雾,随声乌泱泱而来,前面街道上传来奔跑声、吆喝声,此起彼伏,有几个人抱着头从南北街道上窜进了巷子,转眼钻进了夹道里,无影无踪。“啪叽”二楼传来东西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,接着是一个女人低低地抽噎,几只鸟儿从梨树枝杈之间腾然飞起,扑棱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,满院飞舞。钱莹走到小敏的身边,拉住她的手,嘴里吐出两个字:“别怕,姐姐在。”

小敏心里感激又凄酸,又有莫大的安慰,恐慌的时候至少有人与她站在一起。一会儿,楼上传来谐谑,“你这张乌鸦嘴,好事说不灵,坏事一说就来。”

另一个清脆的声音略带着庆幸,“姐妹们,听说日本人不会在坊子碳矿区附近扔炮弹,它们怕炸了煤矿,咱们赵庄离着坊子碳矿区这么近,一般不会有事,听声音不算太近,不知哪个村子又遭殃了,不知又要死多少人,该死的……”最后三个字尤其响亮,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,席卷着凌乱不堪的梨花在院井里滚着。钱莹扯着裙摆往前走了一步,踮着脚尖眺望着南边方向,她的后牙槽咬得咯咯响,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,少顷,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洁白的梨花插在鬓角上。风撩拨着身旁的柳树,发出“沙沙沙”的声音,钱莹用手背撩撩额头上的一缕刘海,从嘴角挤出一丝笑,看着小敏关切地说:“丫头,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,你快回家吧,不要让家里人担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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